作者：言峰皋月
还有一个尊敬自己，很听自己话的弟弟。
有种说法是，人素有拥有的『幸福』与『不幸』的总量，加起来是差不多的。
既然如此，幸运的她当然也要忍耐与之相符的不幸。
而且她是姐姐，她认为自己应该守护弟弟的笑容，就像答应过母亲的那样，要照顾好弟弟。
那么有任何不如意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四宫辉夜会承受，只要看得到弟弟能够自在欢畅的笑，她就明白，自己所做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。
她有好好地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。
所以再怎么糟糕，她都觉得没关系。
“石竹，你不用跟着我一起回京都本邸去的……”换好正装之后，在踏入车厢之前，她最后一次这样劝说弟弟，“父亲大人只是让我回本邸去，并没有要求你也要――”
石竹握住姐姐的手，“没关系，姐姐去哪里我都会陪着，这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情。”
“但是你刚才不是在跟
朋友联系……”辉夜蹙眉，想要进一步劝说石竹，不必担心。
本邸来的两位管家站在大门外，并没有立刻上去催促。
他们知道四宫辉夜不会反抗，也知道四宫石竹如果反抗起来，有多么的棘手。
――那绝非他们这样的下属可以处理的事态。
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
无论有多么被放任自由、不加管教，四宫石竹的身份都还在那里。
何况只是大小姐和小少爷的普通谈话，还轮不到他们来干涉。
“我不会再从姐姐身边逃走了。”石竹微微低着头，眼帘垂下，“所以请姐姐不要再劝说了……”
辉夜苦涩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，并点点头，“嗯。”
然后她先一步坐进了车厢里。
石竹转过身去，冷漠地望着那两个从本邸过来的管家，“姐姐回本邸这趟，我也会跟着回去。你们应该不会妨碍吧？还是说那个人还给你们下达了别的命令，譬如说我不准回去之类的？”
黑色镜片后的两双眼睛面面相觑，多年的办事经验让他们，对这个命令之外的变数，得出了共同的结论。
他们整齐地欠身行礼，表明自己不会阻拦的态度。
“对嘛，这就叫恪尽职守。”
他讥诮地笑笑，不知道是在嘲笑他们，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。
从东京赶往京都的路上，四宫石竹少有地一言不发，和姐姐一样沉默不语。
一样的表情，一样的情绪，宛如一个模子稍作加工，刻出了两件相似而不相同的作品。
石竹和早坂一左一右，握住了姐姐的两边的手。
不需要交谈，也不用去交谈。
所有想传达的东西，都不需要形成语言。
这是属于这对姐弟血脉相连的默契。
感受着从手背上传来的两份不太一样的温度，四宫辉夜紧抿的唇角弧度，也轻松了许多。
从东京返回京都的路途遥远，一路乘车，抵达京都的四宫别邸时，已经是明月高悬的夜晚。
将姐弟俩和早坂安置在了主屋的起居室内，在各自面前倒上了一杯茶水之后，其他人便离开了，只留下他们三人在那里等候。
“……不管第几次回来，本邸都是这幅死气沉沉的德性。”石竹垂下的视线，落在茶杯中泛着袅袅蒸汽的水面，“正所谓千年不变呢。”
相比起姐姐规规矩矩坐在垫子上，一言不发的肃穆姿态，石竹倒看上去没规没矩。
“那为什么石竹少爷还要陪着辉夜大小姐回来？”早坂稍稍变更了称呼，以免隔墙有耳，听到了什么。
“你会让重要的家人只身待在墓穴里面吗？”石竹笑了笑。
“……”
早坂微微张大眼睛，看到了他那一副散漫的坐姿，只是肩膀莫名地绷紧用力，反而暴露出了此刻的情绪。
房间里大多数时间都维持着这沉默，除了偶尔石竹会开口说两句话。
四宫雁庵迟迟没有现身，大概还在外面没有回来。
喝空了杯中的茶水，四宫石竹站起身，对姐姐说了句“失陪一下”，就拉开门走出去，坐在了外面的檐廊下面，右腿垂下，赤脚踩在庭院的青石上面，左脚则高高地翘起，脚跟踩着檐廊的木地板。
庭院正中，池塘边上的“添水”，竹筒隔一段时间便接满一次水，重重地垂下，发出清脆的响声，失去了水的重量后，再度翘了起来。
如此反复，竹筒的空响隔一段时间便会传出一次。
石竹双手抱着翘起的那条腿，低垂下的头掩藏在夜色的影子里面。
姐姐在痛苦着，他却无能为力。
不，只是他一直在选择轻松的那一头，选择什么都不做。
并非什么都做不到，一定还有什么，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。
『我跟父亲讲，以后石竹的份也由我去努力。父亲答应了。』
『从今往后，石竹可以像以前一样，不会再有人来责罚石竹……包括父亲。』
『姐姐是天才啊，忘了吗？一人份还是两人份都没有区别。』
过去的话语如今依旧在耳边回响。
“我（私）……”
他尝试从喉咙里挤出声音，却又咽了回去。
他想自己的声音一定很别扭，如果让姐姐听见了，只会徒增她的烦忧。
姐姐忍耐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，他不想再让痛苦继续增加。
但是……
四宫石竹现在……
他闭上眼睛，黑暗中只剩下竹筒的空响。
不知道在第几次空响的声音传出来时，安静的庭院里多了几个人的脚步声。
为首的那个人腿脚不大灵便，每走一步就需要手杖支撑着，手杖底部的保护套，与木地板触碰，发出咔嗒咔嗒的细微响声。
他睁开眼睛，却连看都不需要看，那是他们的父亲――四宫雁庵回来了。
身后跟着三个一身黑色套装的随从。
这个声音同样不会被房间内的四宫辉夜错过，略微敞开的门扉里，传出辉夜略显慌张的声音。
“父……父亲大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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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京都本邸（二）
四宫雁庵在敞开的门外停住了一瞬。
“你在啊。辛苦了。”
语调冷淡得让人难以想象，那是同自己女儿的对话。
但那的确是他一贯的作风。
所以从很早很早以前，四宫石竹就已经放弃了对这个身为自己父亲的男人，再抱有任何期待。
当父亲从身后经过的时候，石竹依旧维持着那副坐姿，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过。
说起来，上一次用“父亲大人”这样的称谓，去称呼那个男人，究竟是多久以前。
四宫石竹已经记不清了。他想，那个男人也记不清了吧。
包括距离他们父子最后一次对话，迄今为止也已经过去了许多年。
之前每一次返回本邸，都是即便在廊下见到了对方，也会互相无视掉，连问候都省略了。
“你要怎么胡闹都无所谓，但不许把她也带上。”雁庵在经过石竹身后时，停下了脚步，用低沉的口吻说。
并不激昂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。
四宫石竹一动不动，连回头去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。
因为雁庵说这话的时候，也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小儿子。
――看来跟姐姐回来这一趟是对的，如果让姐姐在早坂的陪伴下回到本邸，被兴师问罪的就是姐姐了。
――都一清二楚啊，这一切是谁在那里安排。
“胡闹？我倒不这么觉得。”石竹看着微微反射月光的池塘水面，“高等部的学生会会长和中等部的学生会会计暂且不论，同行的人里面还有警示总监和斯宾塞外交官各自的千金，以及玩具公司社长的儿子。还是说他们都入不了高贵的四宫家的法眼？”
“诡辩已经足够了。”四宫雁庵并没有兴趣听石竹的说辞。
石竹则静静地嗤之以鼻。
然后雁庵就拄着手杖，一步一顿地远离了这个廊下。
显然四宫家主已经有了自己的定论，并不需要石竹或者辉夜在那里解释。
当他的身影消失的前一刻，石竹转过脸去，漠然地凝视了一眼。
身后起居室内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，将石竹的半张面庞推入了阴影之中。
“去死吧，臭老头。”
他与起居室候着的早坂，不约而同地低语。
石竹的目光仅仅停留了一瞬，他便收回视线，从廊下起身，返回了房间里面。
他坐到了姐姐旁边，微微蹙着眉头，向她致歉，“对不起，姐姐。我本来认为回到本邸，能够替姐姐接受责骂。不过看样子，那个人似乎连责骂的兴趣都没有，更不会听我们的任何解释。”
“你不需要道歉。”辉夜抬起眼睑，“会变成这样，我其实心里也有预感。但是那趟旅程真的很开心，多亏了石竹在，姐姐的夏天才能够留下这样美好的回忆。”
但是石竹摇了摇头，握住姐姐的左手，“是我的准备不够万全，让本邸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。如果可能的话……至少也想要等到明天过后……”
“不用自责，石竹已经做了石竹能做的。”辉夜的脸颊上，终于升起一缕温淡的笑容，“托石竹的福，姐姐觉得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她真的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遗憾的。
父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“晚安”、“路上小心”、“做得好”、“我爱你”之类的，父母会对子女诉说的话语。
但是她不会因此感到受伤。
和石竹一样，其实这些事情从很久以前，就已经明明白白了。
事到如今，再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，也不会有任何的感情波动。
只是每当回到本邸的时候，她还是无法割舍掉心底残存的一丝期待，期待父亲会多说一句什么。
何况她并不孤独，有最亲最关心自己的弟弟在，还有早坂在。
就像她想要保护最在乎的弟弟一样，石竹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最重要的姐姐。
只是想到这些，心上的缺口便被什么东西填补了起来，重新长成一颗完整的心，将彼此都包覆在了里面。
“不过看这个情况，大概要等到后天才能返回东京去吧。”石竹无奈而苦闷地表示，又忽然放轻松了口吻，“看样子那个人下达责罚的意图，一星半点也没有。”
“去横滨的海水浴场，都是石竹安排的。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辉夜大小姐的头上。”早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那个男人虽然对石竹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，但很清楚石竹的性格，也就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“是啊，他清楚得很。”石竹浮起一抹寡淡的笑容，“现在什么时间了？”
早坂抬起手腕，看了眼手表，“已经过了夜里十点钟。
辉夜大小姐要准备去休息吗？”